第四十三章

一步出养心殿,每个人的神色都有所不同。

方才看到萧弄进门时,窝火得恨不得私下跟萧弄打一架的德王面沉如水,居然也没发脾气,睇了眼安王和景王,视线最终滑过裴泓,落到安王身上,命令道:“老四,过来。”

说罢一挥袖,换了个方向离开。

安王虽是德王的皇兄,但俩人的年龄差距也不大,还是皇子时就经常凑在一起,出身差的安王向来低德王几头,德王当众对他颐指气使也是司空见惯了。

安王的脸色都没变一下,朝其他人拱了拱手,便垂着头默默跟了上去。

淮安侯收回视线,忧心忡忡地又望了眼养心殿的方向,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去。

出了宫,马车就候在外头,等着送淮安侯回大理寺。

淮安侯踩上凳子,掀开马车帘,动作停顿了一瞬。

身后面目陌生的车夫恭敬站在旁边,见淮安侯动作突然顿住,抬头看来:“侯爷?”

淮安侯“嗯”了声:“没事。”

便自然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。

淮安侯府的马车没有定王府的那么宽敞,不算很大的马车厢中,方才快一步离开的定王殿下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,垂眸把玩着个东西。

看清那是什么,淮安侯的眼角抽了一下。

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田黄石章,大概是被盘玩久了,格外的莹透。www.upei.org.cn 文草小说网

他下意识回想了下自己放回侯府书房里,那枚再也没敢取出来的印章,确定这枚应当不是他的。

不算上一次萧弄突然出现在大理寺,搞得整个衙门人仰马翻的话,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面对面谈话。

淮安侯坐到萧弄对面,没有开口。

萧弄慢慢将那枚印章收回袖中,望向淮安侯,漠然问:“侯爷不打算说点什么?”

淮安侯坐姿如松,腰背板正,语气也很平静:“下官无话可说。”

“侯爷无话可说,本王可有得说的。”萧弄的眼神锐利如狼,盯着淮安侯的眼睛,“钟宴笙的确是皇室血脉?”

淮安侯不语,但萧弄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。

“好。”萧弄缓缓点头,“本王实在很好奇,关于钟宴笙的身世,侯爷是何时知晓的?”

倘若钟宴笙真是皇家血脉,淮安侯又早早知晓情况的话,好端端地为何要隐瞒此事,将一个小皇子养在家里?

嫌命长么。

淮安侯沉默了一下,这次开了口:“迢……小殿下的这层身份,下官也是今日才知晓的。”

这层?

萧弄眼眸一眯,抓住了他这句话中那个隐含暧昧的词,还未开口,淮安侯拱了拱手,语气疲惫:“殿下,下官已知无不言,剩下的,莫要再问。”

今日一早,淮安侯在去大理寺衙门的路上,突然被宫中的人截住,带去了养心殿。

那一瞬间,他已经有了预感,猜想陛下得知了一些秘密,但没想到,陛下的

举措更令他错愕。

本以为挥下来的刀此刻悬停在了脖子上,多说一句,那把刀就低下来一分。

这把刀若是落下来,掉的不仅仅是钟家上下几百人的脑袋,还会牵涉到更多人。

淮安侯府一脉曾被下入私牢,淮安侯比谁都要清楚,养心殿里那位看似和蔼的老人有怎样的手段,尤其……陛下对钟宴笙的态度,也是在警告他,往事绝不能再提。

他相信萧弄会护住钟宴笙,但绝不敢将几百人的性命,系在这位心思莫测的定王殿下手里。

萧弄面无表情地盯着淮安侯看了会儿L,点头:“那你只需要回答本王一句话。”

“钟宴笙当真是所谓的十一皇子?”

架马车的车夫不是早上从淮安侯府带来的,而是个陌生面孔,淮安侯知道从进宫那一刻起,他的一言一行就都会被汇报上去了,闻言心里一跳,缓缓问:“殿下何出此言?”

萧弄往后一靠,语气冷漠:“本王只是觉得,那个老东西生不出这种可爱的儿L子。”

淮安侯:“……”

外面竖着耳朵偷听的车夫:“……”

淮安侯只能假装自己聋了,没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。

萧弄准备跳出马车时,淮安侯望了眼外面车夫的影子,敛眸道:“如今小殿下身份已然不同,无论从前与殿下有何仇怨,也该一笔清了,往后殿下便与小殿下桥归桥,路归路罢。”

听出了淮安侯隐晦的提醒警告,萧弄没什么表情地挥了下手,翻身跳出了马车。

展戎和另一个亲卫一直架着马车跟在后面,见萧弄下来了,立刻过来接应了萧弄。

“主子,情况如何?”展戎多嘴问,“迢迢小公子……难道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?”

另一个亲卫也忍不住问:“真的要将小公子留在宫里吗?”

萧弄上了马车,掀开帘子往马车里钻去时,目光往皇城的方向扫了一眼,不咸不淡道:“是如何,不是又如何,本王还能闯进宫里抢人不成?”

他身份敏感,今日未得诏令,强行进宫,已经够御史台和朝廷那些官员发挥的了。

展戎和亲卫顿时不敢吱声了。

马车摇摇晃晃往定王府去,萧弄在马车中闭上了眼。

钟宴笙是裴家的血脉。

他最痛恨厌恶的皇室。

此前怎么都查不到的,关于钟宴笙的身世秘密,还有能为他缓解头疾的异香……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有了解释。

萧弄按了按额心,脸上没有表情。

十六年前,二十万蛮人大军夜袭漠北边城,萧家一脉死守一月,朝廷援军也在路上辗转了一月,才姗姗来迟。

彼时漠北已陷入一片混乱,朝廷大军抵达之后,毫无抵抗之力,退了又退,最终蛮人在占领十城之后,停下了攻势。

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后,老皇帝震怒至极,责令当时的朝廷大军主帅靖国公与监军太监,一同打入死牢,二日罗列出无

数罪名,即刻处斩?[(,其中一项就是援驰不力之罪。

明眼人谁看不出来,靖国公只是那个倒霉背锅的罢了。

萧弄也曾经以为,皇室是想拖死萧家,解决这个心头大患,可这些年他在漠北,逐渐起了疑心,发现了另一些隐藏的秘密。

关外的蛮人各部族之间争斗不断,为何会突然集结成一团?

当年蛮人的攻势如此凶猛,又为何只是占据了十城就停下了攻势?

那个隐秘的猜想,萧弄从未说出口。

萧家这根皇室里的眼中钉肉中刺,让老皇帝在皇位上日夜都坐不安稳。

所以他将萧家的命卖给了蛮人。

焉能不痛恨?

萧弄恨出了血。

可是迢迢偏偏就是……

萧弄轻轻提了口气,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堵心。

马车抵达了王府,下马车的时候,王伯已经听闻消息,脸色凝重地候在大门外,见到萧弄,低头叫:“王爷。”

萧弄的心情糟糕透了,没有看王伯,大步流星往府里走。

前些日子钟宴笙在的时候,王府里的气氛总是轻快活泼的,这会儿L凝滞成了一片,比宫里还死寂,总是喜欢冒来冒去的暗卫也缩在阴影里不敢乱动了。

王伯和展戎跟在萧弄背后,深深叹了口气,跟着萧弄跨进书房后,展戎询问道:“主子,派出去查小公子的人,可要撤回来?”

等待了片刻,他听到萧弄道:“不。”

萧弄幽蓝的眸光落过来:“加派人手,继续查。”

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错愕了,待展戎下去了,王伯佝偻着腰背走到书案前,慢慢为萧弄磨着墨:“王爷为何还想继续查那位小公子?他能为您缓解头疾,与他是皇室中人应当有关。”

萧弄并未告诉其他人钟宴笙于他的作用,但也不奇怪王伯为什么猜到了这一层。

这是只属于他与王伯之间的秘密。

萧弄其实知道自己的头疾是因为中毒。

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。

但是他不能说。

当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“殉主而死”,只剩年迈的老管家,他回到京城,与五岁的萧闻澜孤苦无依,无人看护,老皇帝“可怜两个萧家遗孤”,便将他们接进了宫中。

萧弄那时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兽,对一切都设防,在宫中从不吃离开过视线的饭菜点心,也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酒水,也严格要求萧闻澜不准碰那些……直到那次家宴。

萧闻澜五岁前都在京中锦衣玉食过着,遭逢巨变失去至亲,年纪又还小,进了宫后处处被萧弄管着,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馋,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老皇帝食案上的东西,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赐给了萧闻澜一碟点心,并着一杯酒。

老人在对年幼的萧闻澜说话,眼睛却是看着萧弄的,闪烁着和善的笑意:“弄儿L在宫里太过拘束,听说不准闻澜随意吃食,幼儿L天性,怎好束缚呢?”

一刻萧弄警钟大作,从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。

这些东西不是赐给萧闻澜的,是赐给他的。

他过于明显的警惕让老皇帝很不满,如果他不收下,今日还会有其他的东西,赐给他们兄弟俩。

萧弄忘了自己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,他脑子嗡嗡的,劈手打开了萧闻澜的手,二两口将赐下的点心吞下去,又喝了那杯酒。

然后红着眼去把总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顿。

经年的头疾,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隐患。

萧弄从未告诉过萧闻澜这些,他那个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,傻兮兮地在京城过他的逍遥日子就够了,老皇帝对他不会有杀心,反倒乐得见萧家后人蠢成这样,溺爱纵容。

楼清棠跟萧闻澜关系不错,又是个大嘴巴,萧弄便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。

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?让萧闻澜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慎嚎啕大哭么,他没兴趣听萧闻澜哭爹喊娘的,吵死了。

老皇帝给他下的这毒经年日久的,大抵就想着靠这毒制衡他,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头疼死,就安了心了,随他做什么。

但迢迢是个变数。

恐怕也是老皇帝没想到的变数。

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钟宴笙有关,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。

萧弄揉了下眉心,越想越堵心。

再有什么秘密,钟宴笙是皇室血脉的事,八成也是板上钉钉的。

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……一个个都獐头鼠脑歪瓜裂枣的,跟那小孩儿L哪有半分像,怎么就会是一家人?

王伯瞅着自小看大的少爷脸色阴晴不定的,眼底黑沉沉一片,禁不住低声问:“少爷,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吗?”

萧弄:嗯。?_[(”

想淮安侯给他的警告。

老皇帝见不得他跟钟宴笙走得近,恐怕不仅是因为钟宴笙的身份,还因为他能为他缓解头疾。

大少爷的脾气有点拧巴,骄傲惯了的人,很少会放下身段,低下高傲的脑袋,何况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……

哪怕知道钟宴笙是皇室的人,王伯心情复杂难释怀,也很难生出厌恶的情绪。

王伯忧心问:“您往后打算如何对那位小公子?”

萧弄一时没有回答,看了许久面前没有翻开一页的文书,视线才转向皇城的方向,没什么表情:“本王厌烦所有裴家人。”

果然如此。王伯叹了口气。

隔了会儿L,又听到萧弄低低自语般道:“不知他今晚在宫里能不能睡得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就是陛下让奴婢为小殿下准备的明晖殿,离养心殿很近。”

田喜恭顺笑着,带钟宴笙跨进了明晖殿中:“小殿下看看有哪处不合心意的,奴婢差人立刻改。”

钟宴笙的情绪仍低落着,没心情去看周围,薄薄的眼皮有些红,像一片漂亮易碎的薄瓷,瞧着就叫人心疼。

田喜哎哟了声:“小殿下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?”

钟宴笙的眼睛还微微红着,含着水光,紧紧抿着唇角,抬眸看了看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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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前老皇帝抓着他的手,问他在定王那儿L过得如何时,钟宴笙隐约察觉到,老皇帝不想听到他跟萧弄关系好的消息。

所以他装得很害怕地回答了。

可是等老皇帝睡下,他转头发现萧弄不见了,就慌得立刻追出来了,暴露在田喜面前了。

是不是会给哥哥带去什么麻烦?

钟宴笙一边难过,一边忧心,含着泪盯着田喜不吭声。

田喜被他盯得嘶嘶倒抽气,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凑到钟宴笙耳边:“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,小殿下别怕。”

钟宴笙怔了一下,望着他眨了眨眼。

田喜的圆脸依旧显得喜气洋洋的,语气很温和:“小殿下有什么想知道,或者想办的事,都可以找奴婢。”

他的语气显得很诚挚,钟宴笙犹犹豫豫:“真的什么都可以问你吗?”

田喜忙点头:“当然当然。”

钟宴笙问:“那田喜公公,我问你,陛下是从哪得知我是十一皇子的?”

田喜:“……”

钟宴笙又问:“陛下为什么不想我跟定王殿下关系好?”

田喜:“……”

钟宴笙:“当年漠北事变,真的没有陛下插手吗?”

田喜冷汗都被问出来了:“……”

您太会问了,小殿下。

钟宴笙撇撇嘴,低头揉了揉眼睛。

好不真诚,说好的什么都会回答呢。

田喜也就滞了一瞬,就要笑着回答,钟宴笙心情不好,所以很没礼貌地打断了,不过嗓音软软的,显得也不是那么没礼貌:“不想听假话。”

田喜:“…………哎哟。”

钟宴笙吸吸鼻子,勉强控制好情绪,不为难疯狂冒汗的田喜了:“田喜公公,我还想问你一件事,这次你肯定能答出来。”

“小殿下请问。”

“你说我是庄妃娘娘生下的十一皇子。”钟宴笙抬眸看他,眼睛黑白分明,干干净净,“那庄妃娘娘在哪里?”

但从他进宫到现在,没人提到过庄妃娘娘,田喜之前也就提了一嘴,之后一直避而不谈。

钟宴笙感觉很奇怪。

“这个……”

大概是之前的问题都没答上,这次田喜犹豫了下,就回答道:“因为庄妃娘娘疯了。”

钟宴笙都猜那位庄妃娘娘是不是已经薨逝了,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,怔了怔:“疯了?”

“当年庄妃娘娘难产生下您后,眼睁睁看着您被逆贼抢走,伤心至极,便疯了。”田喜道,“如今娘娘谁也不认,见人便要抓砸打骂,陛下也是怕您伤心,所以没有提。”

钟宴笙感觉很古怪:“我能去见见她吗?”

“庄妃娘娘如今在观华宫待着,那边凄清,平日里无人,适

合娘娘养病。”田喜低眉顺眼回道,“只是没有陛下的命令,不得前去探望。小殿下若是想见庄妃娘娘,可以问问陛下。”

钟宴笙啊了声,他总觉得,老皇帝不会答应他去见庄妃娘娘的吧。

田喜说完,躬了躬身,怕了这位小殿下了,不敢再多留:“陛下喝了药茶后,通常会睡上几个时辰,奴婢回养心殿伺候了。外头的是奴婢的干儿L子,叫冯吉,还算伶俐,往后在明晖殿伺候小殿下,小殿下尽可找他办事。”

钟宴笙没什么想办的事,他现在一想到萧弄可能会厌恶自己,就难过得鼻尖发酸,有气无力地点点头。

在宫里待得无聊极了。

没有萧弄书房里看不完的闲书,也没有虽然会掉毛,但是毛茸茸的踏雪。

天稍黑下来时,钟宴笙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冯吉呈上来的晚膳,沐浴完了,倒在陌生的大床上发呆。

不是他喜欢的软床铺,瓷枕冷冰冰硬邦邦的,床帐的颜色也很闷。

也没有那缕熟悉的,带着丝苦涩药味儿L冷淡气息。

钟宴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,难受地蜷成一小团,猜到是今晚的晚膳有他不能吃的东西。

他在定王府时,除了刚去的那一晚上,因为吃了不能吃的东西吐得天翻地覆的,之后每天萧弄养他都养得小心翼翼的,给他弄了个很舒适的小窝。

钟宴笙躺在宫中华贵的大床上,捂着发疼的胃,苍白着小脸望向月色明亮的窗外,惶惶地想,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到定王府了?

他想哥哥了。

往常一沾枕头就能睡着,今晚钟宴笙却辗转了许久才勉强合上眼,一晚上醒了二四次,到天亮时才又模模糊糊闭上眼眯了会儿L。

但也没能睡太久,冯吉就来敲了门:“小殿下,陛下唤您去养心殿,该起来梳洗了。”

钟宴笙本来就没完全睡着,被他一叫就醒了,要死不活地爬起来。

他肤色白,一睡不好,眼底下的青黑就很明显,把端着热水盆子进来的冯吉吓了一跳:“小殿下,您没睡好吗?”

钟宴笙摇摇头,看冯吉要伺候他擦脸,躲了躲:“我自己来。”

梳洗完毕,钟宴笙换上冯吉准备的衣服,跟着他出了明晖殿,往养心殿去,路上冯吉看他心情不好,讨好地笑:“陛下对小殿下是顶顶真儿L的好,这明晖殿离养心殿如此近,从前也只有一个人住过呢。”

钟宴笙歪头看他:“谁?”

冯吉年纪不大,模样机灵,但显然不如他干爹的嘴牢靠,眼珠溜溜左右看看,挤了挤眼睛:“就是那位。”

钟宴笙睁大了眼,无辜地望着他。

冯吉哎呀了声,压低声音:“那位,那位呀!”

钟宴笙并不能心领神会,愈发迷茫地望着他:“……”

他好讨厌这些打哑谜的人哦。

冯吉哽咽了一下,有点上火了,小碎步贴近钟宴笙,从齿间微不可闻地挤出二个字:“先,太,子。”

钟宴笙恍然大悟。

同时感到浑身不对劲。

他当然知道先太子对于老皇帝,是个不能开口的忌讳,东宫尘封多年,到现在也没人能靠近一步……那先太子住过的明晖殿,为什么要给他住?

到养心殿的时候,老皇帝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了。

和昨日在病床上见到的样子不同,今日老皇帝似乎恢复了不少气色,不再一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模样。

钟宴笙还对昨日的接触汗毛直竖,想要跪下行礼,却被拉住了。

老皇帝含笑道:“你我父子之间,何须如此生疏,小十一快快过来,给朕再仔细好好看看。”

钟宴笙情愿跪在地上低着脑袋,闻言硬着头皮走上去,垂着眼皮,小声叫:陛下。??[”

老皇帝的目光从他的额头缓缓落到下颌,似乎在观摩着他整张脸,半晌,才抚了抚胡须,眼角的笑纹加深:“坐,小十一昨晚歇得不好?”

钟宴笙迟疑着答:“回陛下,初来宫中,睡得不太习惯。”

“过几日就好了。”老皇帝慈祥道,“会习惯的。”

老皇帝一副慈父的样子,但钟宴笙怎么都觉得别扭,书房里的宫人搬来了椅子,他支吾了声乖乖坐下。

老皇帝笑容不变,又问了钟宴笙一些小时候的事,钟宴笙不想说太多,含糊道他小时候身体不好,总是生病,许多事都记不清了。

“小十一身体不好啊。”老皇帝悠悠叹道,“朕从前的小儿L子也是体弱爱生病,可叫朕头疼,亲自养在身边带大。”

钟宴笙可没听说过哪位王爷有这待遇,奇怪地瞅瞅老皇帝。

老皇帝却不再提此事,话锋一转,含笑望着钟宴笙:“昨日朕病得糊涂,来不及细问,小十一在定王府待了那么几日,与衔危相处得如何?”

他的语气自然,对萧弄也直呼其字,显得十分亲切随和,像个在随意问家常话的老父亲。

钟宴笙心里却莫名一突,昨日那种很不安的感觉又生了出来,直觉告诉他,老皇帝是不想听到他跟萧弄的关系很好的。

钟宴笙很不擅长撒谎,他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,眼神会不自觉地躲闪,手指也会纠缠在一起,但这一刻他居然控制住了躲闪的眼神,一动不动的,直视着老皇帝的眼睛,语气怯怯的:“定王殿下……很可怕,我、我有点怕他。”

老皇帝微笑着又注视了他片刻,才似乎满意地点了下头,叹道:“衔危杀业太多,性格乖戾,行事无羁,你怕他也属正常。”

说完,朝外头拍了拍手:“进来罢,都杵在门口做什么?”

钟宴笙是侧坐着对着老皇帝的,方才精神极度紧张,全然没有注意门口还有人,听到老皇帝的话,才僵硬地转过头去。

门外走进来了几个人,头先一个,便是萧弄。

钟宴笙脑子里霎时一白。

完了,他的话给哥哥听到了。

老皇帝是不是故意的?!

他慌得噌地站了起来,张了张嘴,跟萧弄解释,但又不可能当着老皇帝的面解释。

萧弄的脸上没有表情,像是没听到他那番话,看也没看他,如同路过一个陌生人,行走如风,从他身边擦过,站到老皇帝面前,低首道:“小王见过陛下。”

与此同时,钟宴笙的手心里微微一沉。

他的眼睛张大了,望着萧弄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背影,方才巨大得几乎要让他晕厥的心慌感突然停歇下来,屏住呼吸,悄悄将萧弄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塞进他手里的东西藏进袖子里,捏了捏那个东西。

是、是个香囊和一张小纸条。

哥哥……?

钟宴笙惊喜得差点站不住,连忙开口:“陛下,我、儿L臣有些不适,想去更衣。”

在御前,就是二公首辅,有二急也得憋着,哪有钟宴笙这样的。

跟着萧弄前来的官员纷纷偷瞥过来。

老皇帝显然没想到新找来的小儿L子这般冒冒失失的,无奈地摇摇头:“去罢。”

钟宴笙“嗯”了声,到了偏室,周遭无人了,坐在恭桶上,来不及去看香囊里硬邦邦的是什么,先偷偷摸摸把萧弄的小纸条拿出来,满怀期待地展开。

纸条徐徐展开,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。

“笨”。

钟宴笙:“……”

他要生气了。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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